文|范明国
薄薄的霜，呼呼的风，满地梨树叶，他们说冬至到了。这几日，心颇不宁静，一是因了这霜，更多是因被拆的老土屋。
家乡还有13间老土屋，面积足有300平方米。起初是父母在精神极困苦和物资极困乏的年代建起的，后又经我和妻改扩建过一次后，高些大些亮些。房前有一棵高大的冬梨树，我在那棵树下写过作业、睡过午觉、数过星星、听过稻香里的蛙鸣；屋后有一株全村最大的两人合抱的核桃树，有人说，儿子是全村唯一当过校长的，孙子是全村唯一的重点大学的研究生，子孙都聪明，都因核桃吃得多，那时父母常常骄傲地笑得活不拢嘴，于是每年大年三十最忘不了的就是一家人都去给核桃树喂饭；房西有一株栀子树，每到花开，香飘十里，引得左右邻舍爱美的姑娘小伙都来撇上几枝，回家插在瓶中放在窗台上。这几年，随着父母离世、孩子在外读书、妻在外打工、我在外工作，只有梨树、核桃树、栀子树与老土屋相伴，倒也不孤独。
前些时，乡村干部打来电话，说新农村建设为了整治风貌，要求有砖房的，就把老土屋拆了。还说我作为一名教师，又是当领导的要响应建设新农村的号召，带好头，加之乡长是我的学生，不好不积极。与妻商量后，勉强同意了。
拆房的那天，阴沉沉的，还下起了零星小雨，我早早地来到老屋，先进堂屋给在老屋居住过而今又不在人世的爹、娘、婆婆各烧了厚厚几墩纸，愧疚之心乞求之意皆有吧；而后每间屋每间屋楼上楼下走了个遍，既寻着落下的物件更寻着土屋里的故事；再后是围着房前屋后绕了三圈，照了些相，才依依地离去，我不忍亲眼目睹拆房的工人将伴我四十余年的老屋撕扯得遍体鳞伤，那情景犹如在寒风中将一位饱经风霜的老人衣服撕得粉碎。
第二天中午，社长打来电话，说拆完了，让我回去看看。我和妻来到老屋，唉，木头运走了，只有光秃秃地树守着光秃秃的还未推倒的墙，狼藉遍地，支离破碎，千疮百孔；悄悄地，妻的泪滑了出来。是啊，这房上的每一片瓦，每一匹椽，每一根木，楼上的每一张板，墙上的每一撮土，墙下的每一块条石都是一家人风里雨里日里夜里在太阳和星星的陪伴下换来的。见此景，谁不凄然？
老土屋第一次修建是1967年，我也是那年出生的。后来听爹娘和邻居说：修房的那年，正是家里物质和精神都几近崩溃时，因连着几年，首先是三姐四姐突然发病同一年夭折；接着大哥十七岁时溺水身亡；后来五姐因病夭折；家中还死猪死牛。祸不单行，爹娘痛不欲生。那几年后，身材高大的爹正壮年却白了发，驼了背；爱唱歌的母亲没了声，弯了腰。请来地脉先生说必须搬家！经历了这些的灾难，加之那样的年代，家徒四壁，修房是一件多么奢侈的事。但为了家的顺序，为了家人的安全，爹娘还是咬紧牙，靠自己的双手，靠亲朋邻友的帮助，重新选址修起了一正一磨一偏另加猪牛圈两间，矮矮的。同时，一棵梨树、一棵核桃树、一棵栀子树在房前、在屋后、在墙西扎下了根。也就在那一年，娘45岁，为了有一个儿子续香火又生下了我。可因娘年龄大，生活差，我生下便无奶。那年代又无奶粉，于是爹娘轮流每天便把我抱着满村寻奶，几乎求遍了全村所有有奶水的妇女，我成了名副其实的吃百家奶长大的孩子。好在那一年，老土屋修起了，我及这个家也平安地生长着！从绝望中过来的爹娘，对生活又充满了希望，老土屋自然成了他们心中至高无上的救世主。
老土屋第二次改扩建是1987年，那一年正是我儿子出身的年份。因爹娘常在耳边唠叨：“谁家的房子又加高了，谁家又多修了几间，以后有了孙子，再有了亲戚来，便没屋住了。加之我们老了，哪天百年时，放个棺材的堂屋都没有。”为了满足一生苦命爹娘的心愿，也为了提升生活的质量，一家人烧瓦、放树、改椽、打石料，经过两年多的筹备，于1987年农历九月份正式动工改扩建，历时近三个月，便有了现在的老土屋的框架，共300余平方米，大小13间。那一年，妻怀孕、坐月子，正赶上修房，我们的孩子于十月份在天上没一匹瓦遮着一层木板楼下的屋里出生。妻受了很多苦，也因此落下了病根。房子修好后，第二年又是铺楼板，又是粉白墙壁，又是硬化地面。妻上要给年迈的爹娘煮饭，下要带孩子，中要种庄稼，还要忙家庭建设，我因工作忙，顾不上，可想妻吃的苦了！但那时，老土屋成了全村的亮点，爹、娘、妻虽苦，脸上却天天挂着幸福。
也难怪妻见了老土屋今天的模样，情不自已，泪流满面。妻一言不发，只是把还完整的瓦和散乱的椽子收集放在一处，我说，还有啥用？妻不说。我也只好默默地随着她一起干。她又拿上尖锄、铁棍去取门窗，我问：有啥用嘛？妻依然不言。我还是只好依然默随。左右邻舍来问有没有不需要的东西，送给他们。我对妻说：“就把那些不需用的坛坛罐罐、箱箱柜柜、门窗椽子送人吧，一有个人情，二有个想头。”妻说：“明天吧。”当夜，我和妻在桌上吃饭，沉默的妻终于说话了：“老范，兴家千难毁家易，好可惜哟！”说着说着，她的泪又流了出来！
当夜，妻坐在床上给在外地工作的儿子打电话：“儿子，我们的老土屋拆了！为了建新农村，拆了！”“那我的书箱给我收好哈。”儿子说。书箱？哦，那是伴着儿子读完小学、初中、高中的书箱。书箱里全是儿子的书。”看来，恋旧是人之常情啊！妻有不舍的，儿有不舍的，我亦然！于是我和妻打上手电，迅速又去了老屋，将儿子的书箱背到新屋来。第二天，让邻居们拿走了各自所需的物件。我知道我们背着的、留存着的和送给别人的是一份怀恋！
又过了几天，老土屋被挖机夷为平地。老土屋拆了，怕爹娘回家时走错路，再回到老土屋，于是我独自一人，去了爹娘的坟头，给他们寄去了话：爹、娘，儿子毁了你们劳作一生筑起并带给你们希望和荣光的老土屋，以后回家顺着水泥路就到新农村里儿子的新屋吧！那里比老土屋更好！
感谢那梨树、核桃树、栀子树依然守着老土屋的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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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明国，男，中学一级教师，广元市优秀校长，区科技拔尖人才。现任教于广元市昭化区卫子初级中学。一位不合时宜的“三不男”，不吃烟、不喝酒、不打牌；自得其乐有三，享受讲台，享受阅读，享受自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