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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栖凤峡采风作品展】车红梅:行走栖凤峡
发布时间:2018-04-18 16:33:00 来源:广元市昭化区作家协会

行走栖凤峡

文|车红梅


二十年一见


     菜花叠金,从田野扑过来。一路丰饶,喧闹到小镇的门前才止住脚步。

    “呜----”一声长啸,火车自前方驶来,轰隆隆地由远而近。通常早上和晚上拖着长长的身子,游龙似的开过山坳,声音拉得笔直,几乎可以丈量完小镇的全部。火    

    车送运旅客,也运载黑色的煤。东来西往,忙忙碌碌。

    嘉陵江曲绕蜿蜒,我逆流而上,像春天溯洄的一尾鱼,一路寻觅,辗转停在小镇。

    铁轨之外,是山。山里,曾经沸腾着一场以煤为主的激情燃烧的岁月。像是一部热火朝天的励志剧,若干年后,某个瞬间想起,依然会在心头荡起一阵细小的波浪。

    小镇的人们叫那个出煤的地方拣银岩。这名字有趣,顾名思义,银子遍地,拣就是了。它还有另外一个名字,栖凤峡。意为凤凰栖息之地,这说的是它的美。与小镇一衣带水,近在咫尺。而铁轨像一道分水岭,我在小镇进进出出,二十多年,却始终未穿过火车那一声长鸣,自然也没拣到银子。它的美,藏在深山,仿佛一位远客,坐在那里,在我的左侧,未挪一步。我在门外,收拾生活的鸡毛蒜皮。

   

    那时,拣银岩正年轻。黑色的原煤水一般从山里出来,在小镇的火车站歇脚,黑鸦鸦,小山似的,堆得满满当当。从山里运出来的煤,热气腾腾,犹如一锅刚烧开的水,激动不安地喧腾着。连空气都是气昂昂的。火车一列一列开进来,为偏僻的小镇带来生机。因为有黑色的煤,就如一个人有了底气。

    我一直没找到邂逅拣银岩的理由,刻意也没有。它高歌猛进的消息,隔三岔五会徜徉耳畔。像一个人的盛年,朝气蓬勃。而我,在小镇上,青花瓷一般寂静。

    那时,矿上的小伙大多来自外地,讲不同于小镇的口音,浓眉大眼,有结实的身板,透出劳动工人的沉稳。我的好朋友,坐在文化办公用品小铺子里,把从山上下来的男孩子好一阵打量,眼睛却像星星似的明亮起来,只是笑。未开口,心已明。那时的娱乐活动单一,冬天闲暇时,年轻人凑在火炉前打扑克,女朋友望着即将去外地的小伙子说,唱首歌吧。他腼腆得脸通红,经不住众人鼓动,便清一清嗓子,唱起当时正流行的《大约在冬季》,听得人荡气回肠。不久,女友真的在那个冬天追随他去了另一个更喧闹的煤矿。

    五一劳动节,矿上的职工和小镇的青年举行篮球比赛,会吸引许多人驻足观看。呐喊声此起彼伏,陌生的面孔,英气逼人。他们的球技,会在很长一段时间成为同龄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生命里的际遇,似乎总隐藏着某种玄机。只有在最后,才明白是怎样一个结局。

    我此前从这里经过,是一个秋天的黄昏。因为在早上误了长途公共汽车,“犹至楚而北行。”只得原路返回,再一路西行。并不识得前方要去的路,阴差阳错走到人生地不熟的小镇。眼看太阳快要落下山坡,车上的人说,傍晚了,估计没有了公共汽车,有火车前往,可以去碰碰运气。至今还记得,在今天常走的那个十字路口转身折入一条荒草淹没的小径,爬上一段土坡,凄惶不定。半道上遇到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焦急地问:“大爷,火车站怎样走?”老人用手朝前方一指,急促地说:“姑娘,你要走快,火车马上就到了!”我在一片虚无里,跌跌撞撞,一路小跑到火车站,还未站定,火车从夕阳靠山的隧道口风驰电掣而来,卷起一股冷风。犹如夜航者在海上看见灯塔,早已忘记劳累,急忙从站台一步跨了上去。我所在的城市没有火车,也没有煤,但有江,江上的客船常常发出同火车一般的喧鸣。黑色的屐痕,随处可见。虽然只是路过,一眼看出,小镇的与众不同。窗外,灯火星星点点,心内,戚戚然然。说好坐汽车去另一个城市,最后竟换乘从来没坐过的火车。本该下午到达,又延误到了晚上。接我的人,怅然而归。却不知,那一次路过,魂兮被谁绊住一样,已然丢在这里。两年后,出乎意料地再次到来,路过的场景惊人的相似,从此,再未离开。恍然大悟,那个傍晚的路过,原是一场初识,更像是一个引子,悄悄掀开了生活的序幕。

    

    有句很有禅意的话:一切皆是最好的安排。

    二十年来,莫非只为等这一刻。

    山花指引,我小心翼翼。朋友和她敦厚的男子,已在远方,而我今日前来步那一路足迹。在山的入口处,脑海里立刻跳出一个词,“青春”!虽然我现在见到的是一片寂静。他年,从山外涌进来一批又一批十七八岁的年轻面容,绚丽蓬勃了整座山谷。抬头仰望,两侧峻峰,草木竞秀。中间一涧流水,自成峡谷。春季,小溪还未涨起来,到了夏季,山水丰沛,一路哗哗奔下山。金黄的迎春花沿石塄铺开,藤蔓纤长,枝上挂着小花,风一来,起了阵势,颇有些看头。

    狭长的山沟,因地就势。房屋沿峡谷分布两岸,石头和砖砌的职工宿舍,一字排开,泛着岁月的缕缕痕迹。层层叠叠,密如蜂巢。这里是当年矿工的主要生活区域。砖砌石垒,多数两层至三层,沧桑敦实。也有六七层的,看表象,便知不是同年代的建筑。灯光球场是矿区的“娱乐中心”,打球,看电影,演川剧,是业余生活的高度聚焦之地。旁边,一栋三层楼房,格外引人瞩目。两扇开的木格子窗,湖蓝色窗棂,镶六块玻璃,一边三块。一身素然,沉默站立,铁灰着古旧的表情。房顶屋檐雕波浪型弧线,酷似苏式建筑。当地人又称“东宫楼”。墙上“动员起来,向高标准大庆矿进军”的白色大字标语依然醒目。人去楼空,一转身,仿佛那些年轻的面容就在某扇窗口,笑意盈盈地看着你。除正面留有一门出入,楼房于侧面以条形青石垒出两极石梯,椭圆形门孔,酷似火车的隧道。铁栏杆旋转着一直绕向第二层的露台,材质和风格都和原来的房屋迥异,像多出来的一部分,不知当初是否是方便进出,才在旁边添了这一笔。

    拾级而上,斑斑青苔,覆盖石阶。楼梯出口,横着长长的一排石凳,上覆几瓣落花。依山势而建的两排楼房下低上高。房檐错落,山上茂盛的绿铺下来,正好一级一级顺流而下,瀑布似的泄进每间屋子。墙壁上有一幅画,男青年意气风发,女青年热情洋溢,右下角四个大字,“奋发图强”。这铿锵有力的美术字,蕴含了那个年代多少憧憬与激情。每层楼旁边斜出一个露台,水泥镂空栏杆,斑驳沧桑。想起少年时在一家国营企业见过的职工宿舍楼,也有这样一摞生活阳台,也有一群风华正茂的热血青年,我常常在上学或放学的途中与他们擦肩而过,就像今天在这里与拣银岩相见,似曾相识。当年在青山环抱的小楼上,那些青葱如林木的青年一定在这里清洗过岁月的尘埃。我更愿意相信,他们曾在此伫立远望,晨昏月下,念及亲人。更多的只身一人从盐亭奔赴而来,他们的芳华,像门前的山溪流淌在山间沟壑曲径,那声响,被脚下的土地悉数记取。学校,礼堂,医院,商店,邮局,银行,分布其中。这里曾是盛极一时的部属企业,有职工六七千人,家属共计一万余人,后由国家政策性关闭破产。处于沉陷地带,大部分居民已搬到山下的安置小区。只有极少的老人,还恋恋不舍地守候他们的过往。

    走在生活区,人语稀少,空寂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门前高大的法国梧桐,榆树,生出新叶,掩映日光,静静陪伴着这些旧日的房屋。偶尔有鸟儿飞过,很快又被巨大的寂静覆盖。

    听见喧哗,白发的大娘身着蓝底红花的罩衣,围着及膝的靛蓝腰裙,站在圆拱形石头房子的一楼门口,侧着身,看我们。回眸的一刹那,仿佛旧时光里的一帧剪影。满是沧桑的面容,藏着岁月的变迁。另一位大妈头戴枣红色绒帽,深蓝棉袄,咖啡色长裤,左手端一只铝钵,右手握筷子,她正吃早饭,见一行人从沟口进来,她走到水泥路上,目光挨个经过,跟着众人的背影一直走到路的转弯处。八十一岁的许婆婆,老伴已经去世,说起丈夫她仍是激动不已,“钢铁上山,他离开家乡盐亭,运输队,轻管所,焦厂,在矿上干了三十多年!”年轻一点的陈师傅,四十出头,坐在两层楼下的一把长木椅上。山下有安居房,他却时常要回到这里看看,和老邻居拉家常,说日子里的酸甜。无独有偶,正和他说着话,两位骑行的年青人从路口进来,一见面就同陈师傅打起了招呼,其中一位还清楚地记得他幼时住过的房子。原来是这里走出去的新生一代,他们的祖辈曾生活在矿上。假期约了朋友从广元骑行过来,脸上洋溢着勃发的朝气。他,因何要在这个阳光明媚的早晨回到这片山谷?是否也如我一样是二十年才一见呢?我不得而知。不论时光怎样流转,总有一些记忆始终留在生命里,在或不在,这里对曾经生活过的人们都存有一种惦念,于山谷之中,于山谷之外。


深山

 轨迹 

    机车队,坐落在山梁上。山势高旷,却又辟出一块平地。站在山顶,极目远处,只见群山苍茫,蓊郁逶迤。五、六栋房屋,多是平房,散落在缓坡上,极有年代感。机车队的盛况无缘再见,但铁轨却清晰地把我带入另一段历史。

    荒草里掩着一条路,若隐若现。细细长长轨道,深深镌刻进土地,。我跟随它的足迹进入山的腹地。和小镇上的火车铁轨相似,轨道间的距离窄很多,伸向密林深处。据说,这是运煤的卧地轻轨,也可供工人上下班。沿着轨迹,踩着松软的枯枝落叶,仿佛去轻叩一扇历史的大门。在755井口,转运煤的小火车斗停在轨道上。古铜色,空空以对。这里的井口以海拔高度命名,640等井口都是矿区内的主要井口。原煤从井下运上来,经小火车转运下山,输送到各地。站在井口,向里望,深不见底。头戴矿灯,身穿蓝色工作服的采煤工人,早已不见,唯有那座布满印记的大山依然独立。

     

    路边麦田碧绿,藤萝爬上一根电线杆,被绿叶严严实实包裹,像一根绿色的柱子,指向蓝莹莹的天空。枣树,葡萄藤,长在房屋的一角。在三岔路口,拨开一架菜花,躬身穿过,青瓦砖墙,一排排立在台地上。门前白色的樱桃花,开得繁盛。介绍的人说,这里以前是红光商店的分店,也是矿上的综合商店。路的另一旁,红砖墙平房,一长排,约八九间。黄色的门,蓝色的窗,双扇铁门上,铁铸的“学大庆”几个字,镂空,土褐色,有岁月的骨感。红砖墙顶部,房檐之下 ,水泥敷制的一块长方形版面,依然是大字标语“要认真读书”,“毛主席万岁”。墙跟堆放着柴火,墙头野花掩映,内有库房,关门闭锁。想起仓库保管员李向登,当年在这里勤学苦练,能熟记848个物资品种的规格、型号、单价及存放地点,做到闭目取料,关灯摸料,百拿百准无差错,被命名为“红色保管员”。心内忽然涌过一阵久违的热流,山野之中的房舍,朴素的外表下,竟迸发出让人惊异的力量。默默经过,思绪却跑得老远,仿佛要去追路上那个并不熟识的身影。

    战天斗地的岁月,犹如井下汩汩涌出的“黑金”,蕴含着无穷的炽热耀眼的光明。一个又一个矿工从这里走出去,把他们的声名传向远方。煤矿工人许联近、胥开银,将省劳动模范的荣誉称号带了回来;副矿长陈忠明获全国煤炭系统劳动模范称号;拣银岩煤矿采煤一队荣获“全国特别能战斗队”荣誉称号;煤炭部命名拣银岩煤矿为“学大庆先进单位”;全国总工会授予拣银岩煤矿饲养员刘中旭“五一”劳动奖章......数不胜数。无缘相遇这些时代的先锋,但他们走过的路,即使多年以后,依然如山中的卧地轻轨一般,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火车轨道延伸进深山,它的经络埋入大地黑色而火热的心脏。在这条纤细的旅途上,有无双手曾向自然掘进,捧出可以取暖可以转化成能量的黑煤。寂静的大山从沉睡走向大江南北,这些遗留下的深山铁轨,见证了历史在这里停留,变迁的过程。沿着一路轨迹,和许多的灵魂相遇。仿佛时光并未走远。


触摸

村庄

    往栖凤峡的路,越走越静。万物打开窗子,新绿,一拨一拨涌过来。有的在草丛里,有的在半空中。抬眼望见一棵细细的松树,横出一枝,结着硕大的一盘苔藓,那绿,轻轻一拧,便会滴出汁液。“鸟鸣山更幽”,走着走着,高大的树上跌落几声,脆得让人心慌。瞪大眼睛执意要看看鸟儿落脚的地方,葱郁的林木把山包裹得不露缝隙,它隐在树荫中,不见真容。两旁杂花生树,随意开着,藤萝茂盛,白花花的一蓬。在路边站定,快速在脑海搜寻芳名,却半天想不起该叫它什么。房舍零星散落在山间,青瓦,土墙,屋角斜出几支梨花。久无人居住,俨然野村。山径上,李花开得无拘无束,无人,只有蜂蝶在花间戏舞。同行的老杜说,春天,满山都是野樱花,像穿了新衣裳,那才好看呢。早樱已经开过,于是,便格外留意,兴许能遇见一树两树后知后觉不赶时间的,脚步渐渐慢下来。

    山道凸凹,素面朝天。此刻,仿佛这里放着个大氧罐,所有的草木正大口大口吐着嫩闪闪的鲜气。树下一地黄麻草,足有一尺高。这才是野径啊,于是一屁股歪下,席地而坐,滚在那一堆草木里,似乎也沾染上山野的气息。近在咫尺,任它们在鼻翼眉梢轻抚,挠痒痒,凝神,恍惚能听见四周植物“格格”的笑声。在这里,做一株植物,不必长在谁必经的路旁,不必端着,绷着,开自己的花,结自己的果,贴近大地,不狂喜也不惆怅,应四季更替,慢看春秋。靠近自然,万物质朴,简静。有时想,人亦如此吧。若不自然了,还能怎样?


    偶尔看见年代久远的房屋,人影在院前隐隐绰绰。年纪大的老人,喜欢清净,留在山里。老远就听见叮叮当当的牛铃声,仿佛环佩。在山路上,遇到张婆婆,正从坡下赶着她家的水牛回来。宽大的迷彩上衣,深灰色长裤,今年七十多岁的她,自年轻时就生活在山上。现在和老伴种了几亩土地,麦子,菜籽,黄豆,蔬菜,就在房前屋后。蜜蜂成群结队地飞来飞去,“这是去年自己跑来的,就收下了,山上花开了,今年又飞来一槽。”她的话匣子打开了。“以前热闹啊,大广播一响,老远都能听见。还有电影队,川剧团!”谈起煤矿,她记忆犹新。那时她去矿上做临工,挖车底,挣零用钱。煤矿是她的另一个邻居。现在邻居走了,她的背驼了,却背着一个时代的记忆,背着年轻的朝霞一般的过往。她有两个儿子,都住山下的小区。她说,孩子有孩子的生活,几十年习惯了出门见山的日子,和土地熟悉,就回来了。她的世界不大,却真实。她侍弄菜园,吃简单的饭菜,好似已经成为山里的一株草木,一粒石子,朴索地过自己的每一天。

    村庄似乎老了,不再喧闹,有了孤独。“因为孤独的缘故,他们有比较沉着洁净的面容。”唯有孤独,才能安静,才可以细致,才能慢条斯理地触摸自己。安静下来的村庄,开始自我修复,自由安享阳光,雨露。梳理出本来的眉目。机器轰鸣着进来又轰鸣着离去。生活层层叠叠,如这里的煤层。过去的旧痕,并未功成身退,而是不加掩饰地存在着。空谷,空山。这空,又空而不空,无即是有,有即是无。像母亲。她用血液肌体孕育,送孩子出山,看他们远行。辗转之后,自己回到初始。村庄仿佛是一个人身体里走出来的一滴寂静,干干净净的寂静,一点一点深远,它和爱它的人心有灵犀,因为在这里,我闻到了灵魂的气息,听到隐隐春声。草在发芽,花在调色,广袤的山川把一切都接纳了,相融了,并不断孕育新的生命。好像它从未有过引以为豪的财富,还在老地方,守着日月星辰。沉默如谜。


吟唱

 经声 

    天麻麻亮。门前的桃树上鸟鸣此起彼伏。六十三岁的秀珍睡不安稳,一骨碌起来,穿衣,下床。快步走到灶房,从水缸舀三瓢水,一小碗米倒进去,勺子沿锅底划一个圈搅动一阵,盖上大锅盖。灶孔里蓄上干柴,熊熊的燃烧。转身出去。院坝外的圈舍里,两头架子猪正嗷嗷叫着,秀珍拌上青菜,米糠,半桶洗碗水,拧起一只猪肝色胶桶,倒了大半槽。两头猪,争先恐后,一阵猛抢。喂完猪,秀珍惦记着锅里,匆匆回到灶房。铁锅已经咕咕地开始冒泡,锅边腾起热气。秀珍赶紧揭开锅盖,搅了两勺子。米还撑着腰,她又加两根柴,把玉米珍放在灶沿上,等米煮熟。十分钟后,米卷角,秀珍手握一把玉米珍,从手指缝簌簌落进锅里,不久,就飘出饭香。吃了饭,洗罢碗,秀珍急急忙忙出了家门。

    不远的另一幢小楼里,七十八岁的秋兰,慎重地梳理她的一头白发。早饭前,她开始念早课经。左手执珠,右手默数。念毕,饭已上桌。秋兰吃过早饭,和家人一起向不远处的小寺山教堂走去。

    桃树上的鸟儿换了一批,仍然叽叽喳喳。

    五组的秀章,今年六十七。五点半起床,老伴去了几十里外的镇上赶集,她吃完早饭,穿上那件黄底波浪纹的外套,带上黑边老花镜,将蓝色念珠装入口袋,一脚踏入晨曦里。家住在山下,去小寺山得走半小时。

    今天周日,门前水泥大路上陆陆续续晃动着人影。秀珍走在他们中间,有说有笑去做礼拜。八点过一点,教堂的门已经打开,秀珍和秋兰相互看一眼,各自坐定。今天来的人中,文英年龄最长,她坐在前排。听见有人说话,回过头来,好奇地打量陌生人,眼底露出一丝淡淡的欢喜。在他们的面前摆着厚厚的一小本书,原来是经书。第一次见这种小本,竖行的文字,密密麻麻。秀章的经书是1991年第二次出版时购得,墨绿色封面,上面写作“圣教经课”。扉页的右下角用蓝色圆珠笔歪歪斜斜写着她的名字。多次翻阅,纸页发黄,边沿已经破损。她说礼拜日要念玫瑰经,说着,熟练地翻到了玫瑰经欢喜一端那一页。“天地万物,赞美三位一体主。”她识字,比别人年轻,说起话干净利索。接着又从包里掏出《爱的旋律》,是一本信友歌集。弥撒曲中有歌词“以水沐浴我,洗净我,使我洁白白如雪。起初如何,今日亦然,直到永远。”

   “阿门,因父及子及圣神……”人员陆续到来,农忙,来诵经的人比往日少一些。可声音却越来越大,像一场分声部的合唱,在高高的教堂久久萦绕。男女各列一边,此起彼伏。有的手上执念珠,有的翻着经书。神情平和而庄重。据说,一次吟诵要一个多小时。

    

    位于小寺山的这座天主教堂,已有一百多年历史。主体白色,外观素净。拱形门面,两侧长窗,塔尖高耸。透出浓郁的西式建筑特色。小寺山天主教堂由法国传教士1901年创建,之前房屋为两套中式四合院,文革时被毁。1986年恢复宗教活动后,在村小闲置的校舍内开展活动,5.12汶川地震致使校舍垮塌,目前的西式教堂系5.12汶川地震后原址修建。1950年,小寺山天主教堂神父王良佐与500名广元天主教友联名发出《自立革新宣言》,建立“自治,自养,自传”的新教会。三自革新运动,震惊中外,自此,天主教会走上了独立自主的道路。小寺山被国家宗教事务局命名为“全国首批宗教爱国主义教育基地”。

    清瘦的王宗华在小寺山下的拣银岩村生活了六十二年,祖辈父辈皆是天主教信徒,刚出生便受圣洗,父母期望丰盛的生命得以展开,灵性得到恒常滋养。家,小寺山,是他的两点一线,有时也去山下不远的镇上。除了自己的生活琐事,更多时候他还操心着小寺山的事。做得最执着的一件事,便是义务为教会服务三十多年,每年自费上万元用于宗教事务。见到他时,正忙着查看修建中的王良佐爱国事迹陈列馆的工程进度。他说,主体已经收尾,过几天装修队即将进场。白天晚上住在工地,料理建设中的琐碎事务,他比平日累一些。妻子也来到工地为建设工人做饭,说话间,一个师傅端了一铝锅热水,让大家解渴。

    教堂外,粉色、白色、玫红色的蜀葵开得一片哗然。正门前,青草离离,铺满山坡。白色的飞天蓬开着小花,一簇簇点缀在草地间。坐在石阶上,远眺群山,莽莽苍苍,一览无余。尘埃纷落,山明水净。

历经岁月洗礼,小寺山安然淡定,那些做礼拜的人正一程一程奔向他们心里的精神高地。

    离开时,诵经声尤在耳畔。

               (摄影:刘文龙)